尽管今年的古典音乐界毫无疑问地被纪念莫里斯·拉威尔诞辰150周年的氛围所笼罩,但另一位法国作曲家的周年纪念日也不该被完全忘却——2025年7月1日是埃里克·萨蒂的100周年忌辰。有什么理由不借此契机更近一步地了解一下这两位音乐家之间的关系呢?虽然从音乐的角度来看,萨蒂在其所处的时代是一个绝对的局外人,但他在世纪末以及美好年代(Belle Époque)的巴黎同重要音乐家和作曲家有着丰富而广泛的联系,其中不仅有拉威尔,还包括克劳德·德彪西、阿尔伯特·鲁塞尔、伊戈尔·施特拉文斯基以及里卡尔多·维涅斯(Ricardo Viñes)。

左:埃里克·萨蒂(1866—1925),右:莫里斯·拉威尔(1875—1937)

巴黎的蒙马特(Montmartre)区和皮加勒(Pigalle)区聚集着大量的艺术家和文娱活动,萨蒂和拉威尔就于1892或1893年在此地众多卡巴莱咖啡馆中的一家结识,很可能是在皮加勒广场边上的新雅典咖啡馆(Café de la Nouvelle Athènes)。至少二人当时的居住地相距不远,拉威尔一家住在皮加勒街,而萨蒂住在离彼处仅900米远的科尔托街(Rue Cortot)。这次会面的牵线者是拉威尔的父亲,他和萨蒂有一些共同的熟人——主要是艺术家,特别是那些来往于这家咖啡馆的画家们。萨蒂当时就在这些场所弹奏钢琴,为歌手伴奏,或者表演自己的作品,它们以静穆和古雅为特色,展露出新希腊主义或新哥特主义的风格。年轻的拉威尔显然立刻就喜欢上了这种全然脱离于时代的风范,增进了其好感的无疑还有二人对艾曼纽埃尔·夏布里埃音乐作品的欣赏,特别是其中怪诞乃至滑稽的要素以及讽刺意味。此外,萨蒂在私人交往中总是充满了幽默风趣的想法——这也反映在他的文章和书信中——,这一点也构成了二人之间联系的纽带,并且可能是最终促使拉威尔对这位年长九岁的同行抱有极大同情的原因之一。

萨蒂寄给自己的信的收件地址也是他的一个搞怪的主意;他于1893年创立了“我们的领路人耶稣的艺术都主教座堂”(Eglise Métropolitaine d’Art de Jésus Conducteur),其唯一的成员是萨蒂自己。

萨蒂带来的影响主要体现在拉威尔的早期歌曲作品中。拉威尔谈到自己的灵感来源时总是十分坦荡和直率,他在自己1928年口授的《自传草稿》中说:“我最早的作品大约诞生于1893年。来自艾曼纽埃尔·夏布里埃的影响体现在为钢琴而作的《怪诞小夜曲》中;来自萨蒂的影响则显露于《因爱而死的王后叙事曲》。”值得注意的是后一首歌曲(法语标题为《Ballade de la reine morte d’aimer》)简洁的结构、旋律,以及应用的古代多利亚调式(该作品没有使用表示d小调的♭符号,而是使用了表示D多利亚调式的♮符号)。不过萨蒂也在拉威尔的一些钢琴作品中留下了印记,比如《帕凡舞曲》开头使用“错误”的根音制造的不协和音(原型来自《裸体歌舞》),以及《水之嬉戏》中没有得到解决的七和弦和九和弦(原型来自《萨拉班德舞曲》)。

萨蒂,《裸体歌舞》第一首

拉威尔,《悼念公主的帕凡舞曲》

萨蒂,《萨拉班德舞曲》第一首

拉威尔,《水之嬉戏》

但上述这种相似的段落掩盖不了两位作曲家在作品风格和创作技法方面根本性的不同。萨蒂笔下的作品是简洁而静态的,常常具有冥想的气质。而拉威尔的作品则是复杂且动态的,其中不乏要求极高演奏技巧的段落。

在初期的几次会面之后,两位作曲家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渐行渐远,直到拉威尔于1910年前后努力让巴黎的音乐界重新发现萨蒂(对很多音乐爱好者来说其实是首次发现)。该事件的背景是拉威尔参与创建的“独立音乐社”(Société musicale indépendante)同创立已久、在当时被视为学究气重且僵化的“民族音乐协会”(Société nationale de musique)的竞争。独立音乐社当时正在寻找可以代表法国先锋派的新人物,尤其是被冷落的天才,而萨蒂正好符合要求。拉威尔于1911年1月16日组织了一场音乐会,他在会上演奏了萨蒂的三部作品:《裸体歌舞》第三首,《萨拉班德舞曲》第二首,以及《星辰之子前奏曲》(Prélude du Fils des Étoiles)。在演出节目册里据信由拉威尔撰写的一段文字中,萨蒂被介绍为“天才的开路先锋”,“在四分之一个世纪以前,他就在使用属于未来的冷静音乐语言”。面对这样高度的关切,萨蒂觉得颇受荣宠,但也因为不习惯这种状况而感到困扰。关于这场音乐会,萨蒂曾向自己的弟弟承认:“拉威尔是一名罗马奖学金获得者【注:此说不确】,天分极高。类似德彪西,只是更加令人讶异。他每次见到我时都向我确证,他有很多地方要感谢我。我对此也很乐意。”数月之后萨蒂又说:“拉威尔在现代音乐领域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我以前认识他,不过他那时还是个孩子【注:二人初次会面时拉威尔已经17岁或18岁了】,他的工作一直吸引着我。”

接下来的一次题献却为二人的关系投下了第一抹阴影。1913年,拉威尔将自己基于马拉美诗作谱写的第三首曲子《瓶中玫瑰》(法语标题为原诗第一行“Surgi de la croupe et du bond”,汉语标题出自《马拉美诗全集》,浙江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译者)献给了萨蒂。这初看似乎是对萨蒂题献给拉威尔的第二首《萨拉班德舞曲》的唱和,但萨蒂却认为拉威尔选择的文本——这首朦胧的诗歌从多个角度描绘了一只空花瓶——有针对个人的意涵,即影射萨蒂本人的“空洞”,暗示他因为没有受过充分的音乐教育而能力不足。这肯定不是拉威尔的本意,但萨蒂同他人的友谊经常因为单方面的假定或故意的误解而破裂。这里发生的事也是如此,因为萨蒂用了一种相当不友善的方式实施了报复:他创作了三首《厌烦的矜贵者的高雅圆舞曲》(Valses distinguées du précieux dégoûté),意在刻画一个典型的花花公子,也就是拉威尔。此时萨蒂对拉威尔的同情已烟消云散,而拉威尔于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自愿报名参军,此举在身为社会主义者和和平主义者的萨蒂看来更是难以理解。上述三首圆舞曲中的第一首标题为“Sa taille”,指的是花花公子的“形象”,但这个表达同时也有“身材”的意思,暗指拉威尔明显偏矮的身高。为了让整个音乐界能够领会自己的含沙射影,萨蒂将这部作品题献给了罗兰-曼努埃尔(Roland-Manuel),他于1911年经萨蒂介绍结识了拉威尔,此后和拉威尔的关系一直很亲密。

埃里克·萨蒂,《厌倦的矜贵者的高雅圆舞曲》第一首开头部分(巴黎,法国国家图书馆)

当这套圆舞曲于1916年出版时,拉威尔却完全没有被激怒。他在1918年的一封致罗兰-曼努埃尔的信中写道:“我无可救药的傲慢不允许我有所畏惧,我也一点都不记恨这个孩子气的家伙——尽管他是个诺曼底人,但依然非常幼稚。”拉威尔完全不需要提到萨蒂的名字,因为“诺曼底人”只可能指1866年生于诺曼底翁弗勒尔(Honfleur)的萨蒂。在萨蒂去世后,拉威尔也没有在意萨蒂针对自己的攻击,赞扬了他对法国当代音乐发挥的作用:“萨蒂拥有极为锐利的头脑,最适合于开拓创新的头脑。【……】萨蒂指出了一条道路,但是,一旦他发现有别的音乐家踏上了这条路,他就立刻改变自己的方向,然后毫不迟疑地开辟出另一条通向全新经验领域的新道路。”

萨蒂和拉威尔之间的关系表明,随着时间的推移,曾经的友谊可能会发展出何等不对等的结果——一边是疏离,另一边是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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