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作曲家的周年纪念所带来的影响不仅仅局限于当年。这首先适用于唱片行业，一些乐团为了在海顿或巴赫的周年纪念时推出一套完美的交响曲或康塔塔全集，可能会付出数十年的努力。对音乐出版行业来说情况亦然。比如我们一边在最近的博文中庆祝拉威尔年，一边持续扩充这位法国作曲家的出版作品目录，以及在纪念贝多芬诞辰250周年的2020年准时献上亨乐原作版贝多芬交响曲全集，这绝非巧合。但是这些成果绝非一蹴而就。因此，为了在遥遥在望的2028年纪念舒伯特的忌辰，我们早已开始了准备工作。
熟悉敝社产品目录的读者可能会想：“舒伯特——他的作品亨乐全都有！”这当然有所夸大。这位维也纳大师的作品固然属于亨乐出版社最核心的曲目：比如产品编号为HN 4的《音乐瞬间》是君特·亨乐想通过自己亲手创办的原作版乐谱出版社正本清源忠实再现的最初几部作品之一。自此之后，大量钢琴和室内乐作品的原作版乐谱陆续问世，敝社的舒伯特乐谱目录目前已收录了超过70部作品！尽管如此，还有一些工作有待完成：我们的编辑部已于数年前决定，重新核验舒伯特的钢琴奏鸣曲，启动大型声乐套曲的出版工作，以及同样不可轻忽的是，参考一下其他作曲家周年纪念活动的做法——比如推出一些作品的改编版本。
多年以来，弗朗茨·李斯特的钢琴改编曲已充实了我们的钢琴作品目录，是时候轮到舒伯特了——毕竟作为众所周知的舒伯特崇拜者，李斯特将多达55首舒伯特的歌曲改编成了钢琴作品！尤其令我们高兴的是，叶甫根尼·基兴已允诺为选曲工作提供建议并参与指法的编排。我们还有幸请到了知名舒伯特研究者安德烈亚·林特迈尔-布朗德尔（Andrea Lindmayr-Brandl）来担任乐谱编者。我们的工作始于2023年出版的《居所》（HN 599）和《小夜曲》（HN 1022），它们都改编自舒伯特的《天鹅之歌》；接着是于2024年问世的“磨坊工”系列歌曲中的《漫游》（HN 1051）和《磨坊工与小溪》（HN 1052）。今年，我们计划中全部十首改编曲中的第五首《去往何方？》（HN 1054）即将在几周之后全新出版。
作为本系列乐谱的责任编辑，我在这项企划中仅负责搜集源文献，纯粹的编校工作由外方合作者完成——但是对李斯特的作品来说，出于种种原因，这个“仅”字需要小心对待。单纯地“拿到作曲家手稿和首印版乐谱然后开始工作”在这里是行不通的！主要问题在于，缺少一部现代的、学术性的李斯特作品目录，以及这位交游广泛的作曲家的往来通信至今还未完整地整理出来。可资仰赖的只有同李斯特研究界的密切联络——以及检索工作中的极大耐心。
《小夜曲》，1838年首印版乐谱。从左至右：维也纳版，伦敦版，米兰版。
这是因为李斯特作品中的歌曲改编曲尤其富有挑战性。作曲家在世时，这些同时受到演奏者和听众欢迎的作品就有多种多样的印刷版乐谱在欧洲各地出版，传播速度之快几乎令人喘不过气。这些作品篇幅短小、往往仅有几页纸的作曲家手稿经常佚失，湮没于历史长河中的刊行版乐谱的数量还要更多。
如《小夜曲》这样备受喜爱的作品不仅会在多个国家独立出版，而且版次极多，以至于一些原始印版磨损殆尽，出版商们不得不反复为同一份乐谱重新制版。舒伯特的歌曲在被改编成钢琴曲后得以跨越语言的藩篱，在整个欧洲广泛流传。而且这些作品在出版过程中时而采取单行本的形式，时而和其他改编曲集结成册，或者又带着新拟的标题和其他单行本组成系列——因此在图书馆的藏品目录中检索这些作品绝不轻松。
就《小夜曲》而言，我们需要比对四种不同的首印版乐谱，它们分别于1838年在巴黎、维也纳、米兰和伦敦出版，呈现出了两种在长度和结构上有所差异的作品版本：哈斯林格（Haslinger）出版社于维也纳出版的首印版乐谱中，在新段落即将开始的第38和71小节，伴奏音型都做了一次反复；而在里绍（Richault）出版社的巴黎版乐谱中，上述位置的伴奏音型只有一个小节。此外，在里绍版乐谱中，第74和78小节之后插入了两个额外的伴奏小节，它们都以增值后的形式再现了前一个小节的内容。伦敦和米兰版乐谱的内容与里绍版相同。
巴黎首印版乐谱，里绍出版社1838年版，第62小节及其后
维也纳首印版乐谱，哈斯林格出版社1838年版，第62小节及其后
幸而有哈斯林格版乐谱的作曲家亲笔乐谱底本存世，我们得以借助它以及李斯特和里绍出版社的通信获知，这两种首印版乐谱都基于李斯特寄出的底本手稿。也就是说，它们都是权威的版本，其中对伴奏结构的灵活处理是当时音乐实践的一个典型例证：可以推测李斯特在自己的演奏中对上述段落的处理方式也在不停发生变化，因此留下了不同的记录。（顺便一提，这种态度也非常契合舒伯特，后者也为自己的一些歌曲留下了不同版本的钢琴伴奏。）
说了这么多，我们不过才刚刚来到了《小夜曲》跌宕起伏的出版史的开端：时至1840年，维也纳的哈斯林格出版社已出版了这部作品的新版乐谱，它被纳入了一部收录了28首歌曲改编曲的乐谱集，其中包括《天鹅之歌》的全部曲目、《冬之旅》的12首曲目和若干其他歌曲。李斯特（可能受出版商之托）为这一版乐谱补充了一些可选方案，这些“简化形式”（ossia più facile）让技艺不够顶尖的钢琴演奏者也能驾驭。第三版《小夜曲》显然大获成功：里绍出版社也在巴黎推出了同样的版本，而哈斯林格版乐谱在维也纳的销量之高，致使出版社在短时间内连续制作了多套印版用于再版。我们在检索1840年版乐谱的实物时，仅在匈牙利国家图书馆的藏品中就找到了四份标题和价格完全一样的乐谱。仔细观察可以发现，每份乐谱都是用重新雕刻的印版印制的，其样式各有细微的变化。
《小夜曲》，哈斯林格出版社1840年版，左：匈牙利国家图书馆，藏品编号Mus. pr. 13.294/4；右：藏品编号ZR 1.413
左：藏品编号Z 28.063/2；右：藏品编号Mus. pr. 13.294/5
罗伯特·林瑙（Robert Lienau）于1875年接手哈斯林格出版社时，觉得“小型舒伯特改编曲”的印版在“印刷和雕工方面都很糟糕”。为了计划中的新版乐谱，他甚至直接向李斯特求助，并询问这位“非常尊敬的先生、大师”有没有修改内容的意愿。李斯特的答复不得而知，但林瑙之后将新出版的乐谱明确称为“全新版本”，其内容和之前的刊行版乐谱相比有多处显著差异，至少不能排除它们得到了作曲家授意的可能性。
于是，在检索了《小夜曲》的22份各不相同的刊行本实物之后，我们将上文所述的最后一个版本选为亨乐版乐谱的底本文献——但在得到这个结论的过程中充分了解了这首披着李斯特钢琴曲外衣的舒伯特艺术歌曲的流传历程。有鉴于此，您如果发现敝社的舒伯特/李斯特作品乐谱在备注中花费了超出预期的特大篇幅介绍和评述各种源文献，应该完全不会感到惊讶……